銀杏
- 冠廷 侯
- 3月16日
- 讀畢需時 4 分鐘
谷崎潤一郎《陰翳禮讚》一書中探討了東西方於美學的差異:
「我們並非對於發亮的物件一律厭惡,但是比起膚淺發亮的東西,我們更愛帶有沈鬱陰翳的質感。不管那是天然玉石還是人工器物,必然會令人聯想時代的光澤,是帶有混濁的色彩。」
在陰翳中發現了美,慢慢能夠辨識流動在黑暗中的灰階。書中提到和室的格局,陽光在和紙拉門和廊道騎樓的阻擋之下,以極其幽微的方式滲進屋內。美不在物體本身,而是物和物之間形成的明暗關係。不僅是對自然物質的喜愛,更是一種與過去、與時間對話的方式。在這樣的陰影中我們逐漸學會欣賞其中的灰階與層次,這讓我聯想到台灣的廟宇,被線香長期燻黑的樑柱與挑高屋簷層層疊疊所製造的曖昧空間,反而讓人更能感受到空間的深邃與神秘。這些長久以來的沉澱與積累,比起金碧輝煌的神像,我更在意的是在神像後、已經鏽蝕斑斑的中式銅製拉環。
當我真正踏上日本的土地時,才深刻感受到那種無形的「陰翳」氛圍。從機場到京都的路上,途中各個車站就像經過一層層篩網,過濾掉喧鬧與色彩,而逐漸披上的飄逸而隱晦的薄紗。九月的京都,應該要是銀杏轉黃的秋季,但今年異常炎熱,連在地人都感嘆今年銀杏黃得特別晚。因此,我忍不住每天觀察家裡附近的銀杏樹,心中等待著它的葉子有天被風「吹黃」。
在漫長的等待中,我開始準備個展,邊和周遭的環境默默的對話。每個日子,我都在觀察銀杏葉的漸變,也讓自己的心境在這些等待中悄悄轉化。轉眼間當展覽完成,銀杏葉的顏色也開始從綠轉黃。而站在滿地金黃樹葉中,看著它們隨風飄落,內心卻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悵。在來到日本之前,我曾經想要逃離忙碌的生活,從沉重的創作死海中脫身,幻想一切都能在異國他鄉發生變化。然而,真正長期生活在日本後,卻發現環境的陌生、文化的差異、以及創作上的壓力,讓我覺得一切並未改變。或許,我仍在日本過著台南的生活。
個展開幕之後陷入一大段完全不想做作品的狀態,只是聽著以前常聽的歌望著窗外發呆,或是就站在路上看著行人匆匆地走過。慢慢把眼睛放鬆,周遭人事物漸漸失焦暈開,再對焦、再暈開、再對焦。我放任自己在模糊與迷失中游移,在來來回回的焦距調整中與周圍世界處於無縫接觸的狀態。在這樣的空間中,距離和隔閡似乎消失了,反而能夠感知到一種平靜,我很清楚的感受到「自己」存在。但很微小,小到突然消失也不會造成任何影響,世界還是會繼續運轉。
這種微小的感覺讓我想到在京都街頭那種體會過的那種疏離,當人與人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,彼此安靜的共生,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軌道上移動,保持著一種不言而喻的邊界感。而我也在這社會創造出的空間美學中重新感受到「自己」的存在,但這份存在又是那麼微不足道,甚至可以忽略不計。那既然這麼渺小,為什麼還要因為微不足道的煩惱而困住呢?但我連之前究竟在煩惱什麼都回想不起來了。
於是才開始將目光集中在周遭的變化上,默默等待著銀杏葉的變化,幻想著當它們轉黃的那天,或許我的生活也能隨之迎來一個新的轉機。然而,當我最終站在那片金黃的景色前,風吹過的只是時間和我那已經逐漸焦灰的內心。此刻,我才真正意識到,並非每個期待的轉折都能帶來心靈的安慰,反而更多的是面對自己無法回避的現實。
我覺得我的腳無法著地,開始因為自己的感性患得患失,為了想找回自己的煩惱而煩惱。此時的我是一台失能的相機,無法對焦也無法按下快門,模糊的視線卻能最清楚的感受到那股似乎足以定義自己價值的哀愁。
「孤單 是一個人的狂歡 狂歡 是一群人的孤單」
這句歌詞是作詞人描寫自己曾過著一段自由自在、到處旅遊參與聚會的生活,然而經歷過這樣的生活,回頭才發現人之所以能夠卯起來狂歡,是因為內心太害怕孤獨。我看著這句歌詞卻想到了在日本的生活、人與人之間微妙的距離感,即使此時此刻大家歡聚,卻還是在扮演社會角色觀察環境氣氛,在一切狂歡過後還是各自咀嚼殘留的孤獨。和建築一樣,陰翳藏在物和物之間,也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距離。美的並不是物體本身,而是流動的空間與時間。如等待銀杏葉的變化,越是想抓住那刻的轉變就越是惆悵,像是存在一種自然的拉鋸,既對時光流逝感到無力,又對於變化產生期待。這種微妙的矛盾感就在細微的調整與適應中達到默契與平衡,在內心寂寥的微調裡找到自己的位置。


留言